“‘双减’不是减负吗,怎么家长、老师和孩子都好像越来越累了?”这个暑假,一位刚毕业的研究生短暂地成为了一名家教老师。在隐形于北京三环的一间三居室内,她看到“双减”政策下,补习班正在改换形式卷土重来:有家长像开团一样组局家教班,只为孩子每门课都没有短板;还有的不惜重金聘请1V1家教,甚至提供住家教学。
整个暑假,大部分孩子整日都要往来于形形的奥数班、英语版、兴趣班、体能班,他们早已习惯,却又无法逃脱,因为“大家都在卷”。
不到一个月的补课期间,她直观地感受着孩子们的疲惫厌倦,家长们在工作与育儿间的焦虑和重压,以及“双减”政策前后不同老师的自我调适。她不禁思考,家长们是如何陷入这种教育焦虑,从“鸡娃”逐渐卷到“鸡自己”的?孩子们从小辗转于各种补习班后,对个人成长和课堂教育又有怎样的影响?以下是她的观察和思考:
今年暑假正好研究生刚毕业,求职结束后有一段gap时间,我在校园租房群中看到了一则同学转发的家教信息:“家里有2-4个娃需要管学习,一个新初一,两个新一(注:开学后上小学一年级),一个新四;主要工作内容:监督孩子学习,帮忙检查一下作业”。虽然孩子数量比较多,可能是暑假期间需要连带着照看,时间上也比较方便合适,过了几天,我的家教之旅就此开始。
第一次上课,我才发现上课地点并不在孩子家里,而是隔壁小区一个专门为孩子们补习和辅导租的“家教教室”,步行只需10分钟。那是三环附近的一个小区,为三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户型,据我了解,这套房子月租金起码在1万元以上。其中两个房间摆放了一些上课用的桌椅、白板、电视等教学用具,另一个房间里摆放有钢琴、床垫等。
整栋楼里,也有不少隐身其中的托管班和辅导教室,比如我所在的“家教教室”对面,就是一个小学奥数班。门窗没有悬挂任何招牌,若不是每天上午都能听到孩子们的哄笑、发言声,和下午频繁开门声中夹杂着家长们“今天学了什么”的询问,外人很难将这里同家教班联系在一起。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家教班多由相熟的家长或者孩子相互介绍组局而来,不缺生源,自然也不需要挂牌招揽学生,同时也能让家教班隐秘而安稳地在小区里持续下去。
帮我开门的是马上要上初一的小河,由于到得较早,只有他一个人在教室里写作业。小河今年12岁,是我需要辅导的年纪最大的孩子,他熟门熟路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和辅导任务,包括暑假作业、课外作业以及爸爸布置的学习机任务等。
在我的印象中,小升初的暑假应该是没有作业的,询问后才得知,小河的作业是初中学校统一安排的。那是西城区的一所普通中学,确定入学后,他早就见过自己的初中老师了,只是还没分班。他其实十分羡慕没有作业的暑假,对自己满满的暑假安排感到无奈。
当天下午快6点,辅导完小河的各种作业后,下班回家的小河妈妈才向我详细介绍了这次家教班的情况:4个孩子来自两个家庭,包括兄妹小河、小希和姐弟豆奶、豆豆。新上小学一年级的豆豆和小希,需要每天练字和写一页口算,偶尔也需接送他们往返附近的兴趣班,其中也包括教室对门的奥数班;即将上小学四年级的豆奶,数学较为薄弱,需要给她讲讲错题并辅导暑假作业;至于小河,除了辅导作业,还要带他预习初中各科知识,和养成学习习惯。
暑假期间,小河一直要在这个教室写作业和上课。据他说,这里已经租了好几年了,一开始用来上钢琴课,后面也用来上英语班、奥数班等。每节课基本都在5-10人左右,时长1.5-3小时不等,都有相应的课后作业和课堂练习,有的课还会根据作业完成情况给予现金或礼品奖励,促进孩子们的竞争和上进心理。
除了周末节假日,我也需要每天早九晚六待在这里,除了盯着四个孩子的学习辅导外,还得送他们去附近上书法班、手工班、游泳课、篮球课、跆拳道课、体能班、托管班等。有时也会帮着给来教室上课的其他孩子开个门、引导着进入教室等。
孩子们来家教教室上课都背着一个小书包,里面除了书本文具,还放着游泳课的泳衣、眼镜,以及零食,每天由姥姥爷爷们送来接走,有时也有妈妈们带着电脑,直接在家教教室的客厅里一边等孩子下课,一边用笔记本处理工作。她们也会小声交流哪个辅导班教得好、谁家孩子被分到哪个学校等。
经过一段时间和四个孩子的相处,我渐渐了解了他们的性格,和家长们组局家教班的种种考量。
或许因为被爷爷奶奶一手宠大,即将上小学一年级的小希最骄纵淘气,也非常抗拒写作业。一说写口算题,她就把自己关在钢琴房里“弹琴”,一拿到学习机就开始看动画片《小猪佩奇》。她的父母有时也管不住她,只能寄希望于上小学后,她就能懂事一些,会自己学习。
而哥哥小河学业压力相对较重,也相对懂事。但看着妹妹撒娇耍赖就可以不完成学习任务,只用上一些轻松的兴趣班,他有时觉得不太公平,于是拿出哥哥的威严,催促妹妹去写作业。
我后来才知道,小河从小学就开始补课了,一开始是上钢琴课、跆拳道这种兴趣班,后面才加上奥数、英语课。第一节英语课,小河就能熟悉地叫出辅导班上其他“兄弟”的名字,他们来自不同的小学,但之前一起上过别的辅导班,所以认识。
小河班上的同学,大部分也都在补课,其中还包括学霸。尽管他早已习惯往来于各种兴趣班、辅导班之间补习班,但有时候仍非常不想上课,采取自己的方法和大人们“讨价还价”,比如课间休息时围观同学打手机游戏,还会和老师撒娇“可不可以再休息5分钟”。但他也害怕自己不补习上课了,考不好会让妈妈生气。
豆奶则是最懂事的,会和我一起接送弟弟豆豆上兴趣班,盯着他玩平板或手机,也会自己乖乖看书和完成暑假作业。
不过,似乎两个大孩子都没法有效地辅导弟弟妹妹学习,只能一起玩耍。这不禁让我回想起小时候辅导自己弟妹时的场景,也想到如今多孩家庭中很少存在这种兄弟姐妹间的辅导,或许是孩子们各自有学习任务需要完成,或许是曾经尝试过但根本管不住,也或许是家庭辅导和教育被看作是专业的事、家长的事。
但各自家庭之外,小升初的小河往往可以短暂辅导要上四年级的豆奶写数学作业,而同龄的小希和豆豆也可以互相竞争。我想这或许能侧面印证,家教班组局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互相分担教育压力,找到彼此的学习“搭子”。
一方面,孩子们在一起学习,能营造一种学习和竞争的氛围,用看得见的“别人家的孩子”来约束孩子。另一方面,多孩家庭的父母们也面临着更多的教育辅导压力,通过组局,部分辅导需求被转移给各类家教班,或许能给辛劳工作的父母留下一些喘息机会。
有时还会出现更实惠的情况:英语老师苏珊是其中一名家长的前同事,出于这层关系,她才加入了家教班,带着孩子们预习初中英语。
苏珊老师曾在一家教培机构任职,“双减”离职后上岸了教师编,稳定也不算太辛苦。不像之前在教培机构,基本全年无休,尤其寒暑假,往往课程要从早上到晚,虽然赚得多但也真挺累的。而现在在家教班授课,每节课3小时,持续7-10天,就能带来万元以上的收入。之后她还有时间可以休息一阵,再准备开学。
而小河妈妈作为这节课的组局者,可以让孩子直接免费加入,但被要求不能透露给其他同学知道。
不到40岁的大豆老师是家教班中一个有些特殊的存在,她既是豆奶和豆豆的妈妈,也是家教班的老师之一。
我曾问她,“你觉得自己是鸡娃的家长吗?”因为我觉得,现在小朋友还挺辛苦的,暑假还得天天上课写作业,不像我们小时候,暑假就是各种疯玩,好像永远不觉得累,只要一开始或者最后几天把暑假作业写完就可以。
大豆老师笑着说,自己小时候是比现在的孩子要自由。她认为,相比小河妈妈等家长,自己对孩子们已经很宽松了,不算很鸡娃,但她也承认,“大家都在卷,有的时候不得不卷。”
其实,豆奶和豆豆就读于西城区的一所重点小学,两个孩子的教育起点已属中上水平,但大豆老师对孩子们仍有更高的期待。尽管她觉得自己不是很卷,但一些教育安排仍让我觉得有些“不可能完成”。比如,她会在板子上给豆豆列出十多项“每日任务”,其中包括一天跳绳500个、口算300道、练字两页等。
据她说,豆奶班上的同学基本上都在补课,几乎每个小孩都会弹钢琴补习班,有的早早就考了级,男孩学架子鼓的比较多,但小时候也会先学钢琴打下乐理基础。别的孩子都多才多艺,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发展出某一方面的特长。
她听说体育中考要增至100分,且在小学高年级和初中考三次取成绩来计算(注:根据现行北京市义务教育体育与健康考核评价,70分将计入中考总分,分别在四、六、八年纪第一学期体测考核),而豆奶体育成绩还不太行,所以得让她上个体能班抓紧时间练练。
但豆奶最讨厌体能课,她用“腿疼”的借口已经逃掉了两次课,知道这次肯定逃不掉了,于是和妈妈要求午饭后睡一觉休息一会儿,睡醒后便乖乖去上课了。
大豆老师曾说,海淀区的家长才是真的鸡娃,他们自己是清北毕业的,孩子的姥姥爷爷要么是老师,要么是教授,家里人就能把孩子的各个科目都包圆了,不可能让孩子只完成学校作业就可以去玩了。“我们根本比不过,所以只能靠家教班,能补上一点是一点吧。”
大豆老师原本是在教辅机构教雅思、托福等成人英语培训课程的,结婚生子后,才转作少儿英语辅导。她觉得教小朋友英语比教成人更加辛苦,因为需要耗费更多心力来调动孩子们的兴趣和关注度。
“双减”政策发布时,她早已从教辅机构离职。随着孩子们长大,她逐渐意识到少儿教辅依然被家长们所需要,便想试着组局继续教孩子们,也可以学习如何更好地教育自己的孩子。
暑假期间,除了需要教3节小学英语音标班,大豆老师还在辅导一名即将五年级的学生考PET(注:剑桥通用英语中级水平认证),也让小一岁的豆奶跟着一起学习。虽然豆奶的英语听力测试分数甚至比五年级的学生还要好一点,但大豆老师仍觉得女儿的英语不算好,成绩好可能只是“碰上了”,还是得多背单词打好基础。
这种无意识的内卷,通常出现在和“别人家的孩子”比较时。比如,看到小河笔记本上的“清华秘籍”,大豆老师觉得自己对孩子们太放松了;看到豆奶的好朋友取得钢琴比赛一等奖后,她会督促豆奶好好练钢琴;也会在得知隔壁奥数班有一位重点中学的学生后,让孩子们向他学习;她还羡慕小希能分到区重点小学就读,尽管自己的两个孩子也在区重点。
而小河的妈妈也总是“挑剔”,她觉得儿子数学还不错,却总是粗心大意丢分。她还觉得小河语文阅读理解不太行,因为我是学文科的,希望我能多多培养小河对阅读的兴趣,但小河在学语文的时候,总是觉得太简单了只想休息。
她也一直觉得儿子学习方式有问题。我倒觉得小河没有她想得那么严重,只是需要休息——整个暑假,小河一直在补课,这让他疲惫,对于已经学过的知识不够重视,产生了敷衍和抗拒的情绪,反映在测试上就是粗心大意,简单的问题也频频出错。
每天下课后龙八国际,小河妈妈会询问儿子的学习情况,并为他安排次日的任务,小河总会仰天长叹:“天呐,我妈是要累死我,她对我太严格了!”并说回家后一定要和妈妈说,但第二天同样的场景还会再次上演。
我还在小河家里的书架上看到了许多名著和一本《如何辅导孩子阅读理解》,小河说这是妈妈最近在看的书,爸爸下班后也会盯着他完成学习机上的复习任务,有时还会出一些奥数题考他。
这两年,对于“双减”政策的探讨不少,我感觉它确实减少了校外培训,部分实现减负,也能让作业布置更加合理,但同时它也提高了校内辅导的要求,给学校老师带来更多教学负担,加之不能校外上课,收入也可能有所减少。
同时,在我身边,也有从事教辅行业的学姐受“双减”政策影响,前一天还在给学生们一对一授课,次日就被裁重新投入社招大军。公开报道中,有关教辅机构从业者转投互联网大厂,或选择考公考编的消息也并不鲜见。
尽管有“双减”政策的约束,但在应试教育的框架下,家长们望子成龙的焦虑心态和辅导需求仍难改变,随之转化为对校外辅导培训提升的现实需求,但凡家里条件允许,就会给孩子报补习班,一门都不能落下,一科都不能放松。而我所在的家教信息群虽然一度因“双减”沉寂了一阵,但不到半年后也渐次回暖,转发家教、求学生家教的信息逐渐增多,甚至呈现超过之前的状态。
在一定程度上,这些补习班确实符合家长们的需求,也多少能缓解一些焦虑,但教育效果令我生疑。
我曾看到有报道援引中国人民大学中国调查与数据中心组织实施的中国教育追踪调查数据称,“双减”前后,参加学科类校外培训班的小学生和初中生比例从48.1%降至21.7%,而参加过非学科类校外培训班或请过家教的比例也从50.8%降至38.9%。
从数据上看,确实效果显著,但最近备受关注的研究《教育减负、家庭教育支出与教育公平》似乎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
这份由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团队发表的研究显示,在存在剧烈升学竞争的情况下,限制教育供给的政策不仅难以减负,反而进一步凸显了教育公平问题,加剧了“寒门更难出贵子”现象。尤其对于高收入家庭龙八国际,减负政策不仅没有帮助他们“减负”,其各项教育投入反而有所增加,并参与到基础教育的“内卷”当中。
尽管上述结论是根据2005-2018年减负政策得出的,但诸如“教育辅导、家教班转为更加隐性和灵活的方式”等判断,在“双减”政策落地后也同样出现。研究据此指出,想要“双减”政策发挥作用,就需要从加大优质教育供给和减少升学竞争压力两方面着手。
我也疑惑,孩子们在上课前就已经把课本知识学了一些了,怎么能对课堂上老师讲的内容产生好奇和获得求知探索的乐趣?这对学校教育和教师又会有什么影响?
我曾看到一位杭州的初中历史老师在社交媒体写道,现在师生压力本就很大,“给小朋友们‘双减’,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学生和老师的压力怎么都越来越大了”。
当她带着疑问和一些老教师交流后,才明白“双减”政策对工作提出了更高要求,甚至有学校明确分配了课后辅导、盯晚自习等任务,工作时长增加了不少。而课余兼职做教辅、家教被叫停后,收入减少加剧了压力,导致一些老师选择离职。
一位初中英语老师则告诉我,“双减”对于英语老师的教学影响不大。她也能理解一些家庭让孩子补英语的做法,毕竟英语一直得学,分数占比也较高。而且各教辅机构的补习教材很多,不会和学校教学产生太大的冲突,她只要讲好每一堂课就好。
她也提到,现在孩子们的单词量、口语水平等比自己读书时不知道高了多少,课本内容有时候根本满足不了他们,需要更多阅读材料的拓展、课堂形式的创新。但是对于语法等应试部分,则仍需通过测验、考试来不断强化。
还有一位语文老师跟我说,“双减”后校外培训突然减少,但应试考高分和家长对孩子的成才期望依然存在,这些要求就只能转化为对学校老师教学任务、校内辅导的增加。再加上“国学热”、国潮复兴的趋势,语文老师的教学压力一时间重了很多。但她觉得相比于在培训机构当老师,还是作为学校老师可以陪伴学生们更久的时间,不只是传授知识教一门课、一味追求成绩,还可以倾听孩子们的青春愁绪、分享孩子们追求兴趣爱好的快乐,在这个过程中和学生达到亦师亦友的状态,获得这份职业认同感和成就感。
这几年,双减、鸡娃、县中塌陷、小镇做题家等教育议题,频频牵动着人们的神经。北大教育学院副教授林小英曾在播客访谈中说道,“如果优质教育永远是以忽略掉另一部分人为必然,我觉得这种优质不是基础教育应该有的定义。”
同样,我觉得“县中孩子”的反面也不应该是内卷的“中产鸡娃”,因为在固有的评价体系下,他们面临着近似的压力和困境——为了不成为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只好在学习这条“独木桥”上奋力拼搏。但我在家教班中切实感受到的来自幼小孩子的疲惫、抗拒,还是令我心惊不已,却也无可奈何。龙八国际龙八国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