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9日上午8时40分,2023学年度韩国高考首次模拟考试正式开始。据统计,全国共有477148名考生申请此次模考,其中在校生400473名,复读生76675名,创下2011年以来复读生比率新高。
提到韩国高考,人们不免会想起这些画面:学生们游走在一个又一个补习班之中,写字写到手抽筋也不愿停下;家长们不顾寒风刺骨,在考场外跪地不起,许愿祈福……
2021年11月18日,韩国首尔,考生亲属手写祝福为考生加油。图|IC 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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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吴成恩(音)一脸疑惑地反问记者时,她还只是个刚刚拿到高考成绩单的学生。
1998年,韩国尚未走出金融危机阴霾,企业难以自保,民众人人自危。彼时家喻户晓的音乐团体H.O.T推出了自创曲《希望》(Hope),讲述在破产、疾病等不幸中砥砺前行的故事,呼吁全社会不惧迷茫、寻找曙光。后来,这首歌被选为“20世纪对韩国影响最大的10首歌”之一。
那年冬天,H.O.T借《希望》拿下音乐大奖,与金融危机的伤痛一同化为时代标签。而不知H.O.T为何物的吴成恩,拿着韩国现行高考制度下的首个全满分(400分)成绩单,考入首尔大学物理系,后赴美深造。她说,满分的秘诀是“没有不会做的题”。
直到现在,每逢韩国高考季,吴成恩的“状元语录”还会被媒体拿来议论,但这并不妨碍一批又一批高考生将她视为目标。毕竟在大多数人看来,高考满分远比音乐团体有诱惑力。不在考试范围内的事物,他们也无暇过问。
上学10个小时,匆忙吃个晚餐后晚自习至10点,再回家继续学习或去“没有灵魂”的自习室、补习班……无数韩国高中生如此循环往复地熬过3年。他们之间还流传着“四当五落”的说法,意思是每天只睡4个小时才能考上大学,若是睡5个小时就会落榜。
韩国现行高考制度(即大学修学能力考试)始于1993年,考试时间通常为每年11月。国语(韩语)、数学和英语是必考科目,再根据文理科不同选考社会探究或科学探究,此外还有职业探究和第二外语(包括汉语、德语、法语、西语、日语、俄语、阿语、越南语等)。
【注:2021年起,韩国高考不分文理,国语、数学和职业探索领域采用“共同+选修课”结构,社会、科学探索领域在17个科目中最多选择2个。】
苦读多年,等到了实战之日,韩国学生还要经受脑力和体力的双重考验,堪称“地狱考试”:
考试日程紧凑,1天内(实际是9小时内)考完5门,上午考国语、数学龙八国际,简单的午餐后再考剩下3门;除数学有解答题外,其余科目全为选择题型,时间紧题量大,国语考试题型与中国公行政能力职业测验中的语言理解部分相似。
至于考题难度,我们可以从下面的近年韩国高考汉语科目经典线题:和划线部分含义相同的选项是?
公共交通增加运行班次,政府和公共机关推迟上班时间;英语听力考试期间,连驻韩美军的飞机都要暂停起降运行……考场外,考生家长手捧年糕和饴糖,寓意“考中、及格”,还有不少人跪地祈祷“一定要考上‘SKY’……”“SKY”是韩国3所顶尖学府首尔大学、高丽大学、延世大学英文首字母的组合。此外,梨花女大、庆熙大学、成均馆大学、中央大学、汉阳大学等也是韩国学子向往的名校。
每日学习计划都精确到每分钟,连吃饭和上厕所的时间也要严格控制,复习期间每天睡不到3个小时……
这一切在她看来理所当然——为了考上名牌医科大学,就先要考上升学率更高的首都圈私立高中。
叶媛用长时间握笔留下的满手老茧和裂口换得了全校第一名的成绩,出身地方却还是让她对高中生活焦虑万分。2016年,每100名韩国高中生中就有8人从小就开始学习高中课程,且在以首尔为中心的首都圈地区更为普遍。叶媛称这种学生为“怪物”,自己则是井底之蛙。
进入高中后的第一次考试,叶媛在395名学生中排名第313。“虽说是公平竞争,但是我们的起跑线是不一样的,而且别人拥有的‘发动机’也和我不一样。”
韩剧《请回答1988》中,两位家长在庆祝孩子经历7次高考后,考上了成均馆大学。
20世纪60至70年代,韩国经济高速发展,高学历人才稀缺,教育规模急剧扩大,导致公共教育质量下降、办学条件不均。面对激烈的升学竞争,课外辅导备受推崇,“不接受补习,孩子就无法上大学”的思想广泛流传。
为促进教育公平,20世纪70年代后,政府推行高中教育均衡化政策,废除入学考试,实行划片入学,80年代时甚至全面禁止课外辅导。可这也没能阻止补习之风继续蔓延。
早在70年代末的江南开发大热潮中,多所名校迁至此地,大量公寓和配套商铺落成,高学历文职人员、公务员、企业领导等随之落户,逐渐形成富人区。尝到甜头的他们更注重教育问题,政府禁止课外辅导,那就转向“地下”。一时间,大量只对富人开放的“别墅补习班”、1对1家教出现,教育的天平更为倾斜。1988年,江南区有70%的高中生接受秘密课外辅导。进入90年代,禁止课外辅导政策已名存实亡,并于2000年被废止。彼时政府顺势推行精英教育,除普通高中、私立高中外,新设特殊目的高中(以下简称为“特目高中”,包括科学高中、外国语高中、艺术高中等)。普通高中按学区抽签分配内审成绩合格的初中生,入学私立高中和特目高中则需考试。
。在特目高中排名不佳的学生也能考上“SKY”,但普通高中连去首尔地区的大学都很难。“首尔科学高中毕业生中,超过80%能考进首尔大学。只有进特目高中才能考上更好的大学,人生也才能更有眉目。”这是从小学六年级学生嘴里说出的话。
为考上名校,不少父母从小学便让孩子上各种补习班,其中尤以江南区大峙洞“补习班一条街”最为有名。街区内补习班多达1057家,每年创造约20万亿韩元(约合人民币1040亿元)的补习班市场,有的要通宵排队拿号才能入学培训班。2020年3月,韩国70%的补习班在疫情肆虐之时仍正常开课。
校内考核成绩由数次模拟考试决定,生活记录本则包括学习期间所获奖项、社会活动经验、读书清单、其他特长等。
首都圈的高中一般对此更为上心,学生一入学便有序引导他们;与普通高中相比,特目高中能提供更多社会实践和比赛获奖的机会;如果想考医大,医院见习记录就是一大加分项,这对出身医生世家的孩子而言就容易得多……
2019年初,随着家庭教育主题剧《天空之城》的播出,这种职业被社会大众所熟知。在剧中,金珠英(音)是成功率100%的高考咨询员,每年获得·高额咨询费收入,全面管理考生的学习、生活、心理甚至人际关系,保证学生成功考上理想大学。甚至有家长看完剧后上网发帖,称孩子高二了自己才发现还有高考咨询员这种帮手,感觉对不起孩子,想赶紧安排上。
金钟哲(音)是首尔大学英语教育专业的学生,即便考上了令人羡慕的大学,他也始终没能松一口气。
韩国大学采取学分银行制(CBS),自己安排每学期的课表,也可选修双学位,但要提前计算好学分,最后获取学位证书。因此,选课就成了每年例行的“战争”,容易得分的课和有益于就业的课程最为抢手。经济经营学科通常是双学位选课的“主战场”,不少人文学科学生也会借此换取就业加分项,但他们往往会被本专业学生排斥,难以融入其中。
此外,校内各专业的教学设施通常为校友或企业捐赠,热门专业通常会获得三星等大型企业资助,教学环境自然比冷门专业好得多,部分学科的自习室或讨论室甚至不对外系学生开放。
2021年11月18日,韩国各地考生奔赴考场参加年度高考。图|IC photo
即使考入名校,高中依旧是学生们摘不掉的标签,学历出身的差别丝毫没有消弭。从入学开始,特目高中与普通高中就会被区分对待,还有不少学生会在特别定制的校服上标注高中校名和班级。
特目高中的入学率高,自然就容易找到同学。他们通常以“高中聚会”的形式抱团互助、组成学习小组,甚至还有特目高中毕业的人横扫学分、“屠杀贫民”的说法。来自普通高中的学生则形单影只,只能自己适应大学生活。
据统计,“SKY”毕业生可占到韩国大型企业总裁数的70%、龙八国际司法机构公务员构成的80%。在这些高校的内部社交平台上,常会出现“某某企业招聘,找我咨询基本就能选上”之类的帖子,也有学长学姐介绍实习岗位甚至写推荐信。不同的入学方式也会招致区别对待。除了正试龙八国际,韩国高考还有针对外海公民、特长生等群体的“保送制”,针对偏远地区、贫困学生的“均等制”等。
。若某次小组作业的成绩不好,这类学生往往会成为众矢之的。在大学校园内一层又一层的区分之下,无数的“金钟哲”们早已疲惫不堪。“我觉得我生错了时代,有时候会希望自己出生得再早一点。”
20世纪中期,军政府政变上台后,韩国集中有限经济资源培养具有出口竞争力的大企业,在短时间内创造了经济飞速发展的“汉江奇迹”。
与此同时,韩国教育也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50年代普及6年义务教育,毛入学率为96.4%;70年代普及初中教育;90年代普及高中教育,毛入学率超90%;21世纪初高等教育毛入学率达52.5%,进入普及化阶段……
先考入名牌大学,再考取一系列资格证书去找工作,哪怕是工作后的晋升也离不开考试。在反映韩国20世纪末社会面貌的影视作品中,经常出现“贫苦人家学生苦学多年考上大学、改变命运”的情节。据统计,80年代初,首尔大学约有2/3的学生来自偏远贫困的乡村。韩剧《请回答1988》中,大学生在狭小的考试院内准备司法考试。
但是,在这种压缩性高速发展模式下,韩国社会资源高度集中于少部分人手中,并通过政经界频繁联姻,形成以婚姻、血缘为纽带的特权阶层。本就流动性不足的韩国社会,在经历了世纪末的金融危机重创后更为撕裂。普通民众忍受着贫富分化和特权压榨的双重打击,上升渠道愈发狭窄、空间更为有限、竞争日益激烈。
如今,首尔大学每年约一半新生来自首尔江南区、瑞草区和松坡区。其他地区学生考入名校的难度越来越大,即便顺利考入,也难以逃脱学缘、地缘关系网的束缚。
又一次求职失败后,西江大学毕业生韩满吉退了月租2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1040元)的半地下单间,准备回老家再做打算。“回家以后可能只有餐厅端盘子的工作,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韩国地区经济社会发展不均衡,全国约1/4的人口聚集在首都圈地区,教育、就业等经济社会资源也集中于此。地方大学与特色产业难以实现人才对接,地方大学毕业生中近一半要到首都圈找工作。
与他同台竞争的人简历上写满了就业辅导修学记录、社团活动或交换生经历、实习经历等等,但他只有不被企业认可的打工经历。因为
,韩满吉在找工作的同时还要打3份工才能赚够基本的生活费,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财力参与其他活动,无疑走进了死穴。韩满吉并不是孤例。韩国统计厅2006年数据显示,在抚养上学子女的家庭中,每家的教育费用平均为483183韩元/月(约合人民币2500元),占总支出的15.4%,有81.7%的家庭存在学校教育以外的额外教育支出,成为不少家庭的沉重负担。
韩国保健福祉部2013年数据显示,抚养一个孩子读完大学(不算复读、修学、语言研修等),平均要花费30895万韩元(约合人民币160万元),而2012年全国已有305万教育借贷致贫人口。超60%的韩国大学生需打工维持生活,每人平均背负着1589万韩元(约合人民币8万元)的债务毕业。
在一项关于“影响大学生活的最重要因素”的社会调查中,有40%的受访者认为是父母的财力。甚至有研究发现,
京畿道教育厅与教育研究院2015年统计显示,每月家庭所得相差约45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2万元),对应的学生高考成绩就有超过40分的差距。另据韩国教育开发院2013年统计,父母月收入194万韩元(约合人民币1万元)以下的家庭中,有13.8%的孩子考入名牌大学;而在月收入612万韩元(约合人民币3万元)以上的家庭中,名牌大学升学率可达到44.6%。
住的地方不同,韩国学生对未来的规划也会不同。有调查发现,在首尔房价最高的区域,1/3的小学生梦想成为医生、律师等,半数以上的高中生在为成为医生、CEO等专职人士而做准备。但在房价最低区域,学生的梦想更多是成为厨师、化妆师、发动机修理师等技术人员。两个区域的理想月薪差异就高达82万韩元(约合人民币4000元)。
如今,比起追求自己的梦想,越来越多韩国年轻人选择回归现实、追求稳定的工作,如公务员行业等。甚至有不少人选择不读大学,高中一毕业就准备参加公,针对高中生的公务员说明会往往座无虚席……
朝鲜半岛独立运动家金九曾用“弘益人间,梨花世界”描绘自己的教育蓝图,这句话后来还被韩国政府奉为教育宣言。